林富虽然没有慌,可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突变。王受和卢苏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作用。他们扯起震天动地的嗓门喊道:“杀啊!”“冲啊!”“完事回去吃肉啊!”在这种充满激情的口号煽动下,政府军先是顶住压力,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最终,完全把敌人的气势压垮。
王阳明继续扩大成果,命令所有部队全力扫荡各处巢穴的盗贼。决战只用了一天,而扫荡却用了一个多月。1528年农历八月,王阳明宣布,断藤峡和八寨盗贼已全部消灭。这是两场最值得大书特书的战役,虽然纯粹从军事上的战果来看,王阳明的部队只消灭了三千人,成果可怜兮兮,但如果我们对断藤峡和八寨,以及对王阳明这次用兵的成本稍作了解后,就会发现王阳明不是进行了两场战役,而是进行了一次奇迹的创造。
自明帝国以来,两广的稳定与否主要取决于安南和八寨、断藤峡是否平静。尤其是广西,由于多山多洞的复杂地理,一旦有盗贼作乱,必然就是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明帝国政治清明时,政府是有力使不出,政治不清明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断藤峡和八寨的叛乱一直隐隐约约地存在,两广所以能局势表面上稳定,全是因为他们力量不足,尤其是没有和安南联合,一旦他们内外联合,后果不堪设想,这就是王阳明所谓的八寨是两广心腹之患。
八寨之贼也曾被明军反复征剿过,但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唯一的一次成功发生在朱见深时代,当地少数民族首领岑瑛带领他的本族部队和政府派遣的雇佣军联手攻寨,而成绩也很寒酸:斩杀二百余人,仍未斩草除根。
如果对明帝国中后期的军事制度不了解,就会认为无论是韩雍还是岑瑛,所耗费的钱财只是单纯的军费开支,其实绝不是这样的。
明帝国在军事上的“卫所制”在朱棣后期已经失效,原因很简单:卫所制是朱元璋指望军队能自给自足,不必靠帝国的财政过活。所以,身在卫所制的士兵们大部分时间是在务农,训练时间非常少,再加上卫所长官们对士兵的压迫和剥削,所以卫所士兵逃亡的情况非常严重。有数据表明,很多卫的规定人数是5600人,但实际上真正的士兵不足此数的一半。
1449年,朱祁镇(明英宗)带领从卫所抽调出来的帝国主力四十万人去迎击蒙古兵团,最终在土木堡被全歼,这件事证明了一点:卫所制培养出来的士兵已不能打仗。朱祁镇之后的朱祁钰(景泰帝)在民族英雄、兵部尚书于谦的建议下,改革军事制度,但收效甚微。于是,政府采用了另外一种方式让军队更富有战斗力,那就是雇佣制。各地方组织民兵,一旦有战事,就雇佣他们上战场,当然,政府雇佣他们不是给他们现钱,而是抵消他们本该缴纳的赋税。还有一种雇佣军则是少数民族武装,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有人建议使用的广东狼兵就是少数民族武装。先前韩雍剿匪动用的十几万兵力除了卫所提供的少得可怜的兵力外,其他都属于雇佣军,比如河南的精于使用匕首的爬山高手,各地强悍善战的矿兵,善于使用长棍把人当成狗打的山东兵,单兵作战能力强的佛教寺庙的和尚,福建泉州的拳师。很明显,这个成本相当大。
再看王阳明。王阳明所动用的兵力共为一万五千人,这里还有王受和卢苏的几千人。而这一万人是他用来平定田州和思恩的,也就是说,纵然这一万人是雇佣军,他们已经领了工资,而且田州和思恩的战役并没有打响,王阳明是顺水推舟,二次利用,除了必需的军费供应外,王阳明没有费国家一文钱。与韩雍相比,王阳明就是在创造奇迹。
几个月后,当王阳明的报捷书传到北京时,高级官员霍韬用对比的方式对朱厚熜说,王阳明在断藤峡与八寨之战中为朝廷省了数十万的人力、银米。他的前任(姚镆)调三省兵若干万,梧州军门支出军费若干万,又从广东布政司支用银米若干万,战死、得瘟疫而死的官兵若干万,可如此巨大成本的付出换来的却是田州不到两个月的安宁。王阳明的作战成本已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把八寨、断藤峡这样的积年鬼树连根拔起,纵然是神仙下凡,恐怕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吧。
王阳明在广西没有考虑作战成本的问题,他病怏怏地投入到善后工作中。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同意他所提出的处置八寨、断藤峡的意见。第一、把广西的一处叫南丹的卫所迁到八寨,震慑当地的刁民;第二、把思恩府城迁到轩豁秀丽、便于贸易的荒田,这是希望当地百姓从闭塞的环境中走出来,不封闭,就不会乱想;第三、调整基层布局,要各地的县长深入乡村。这个办法和朱元璋的政策是抵触的。朱元璋对基层的政策是:乡村可以完全自治,县长和县长的吏员们不许下乡村。他的出发点可能是好的,不允许地方官员骚扰百姓。可问题是,广西这地方的百姓受到的教化不多,朱元璋希望全靠乡村里德高望重的人教化百姓而高度自治显然不适用于广西乡村,所以王阳明认为应该让县长的权威抵达乡村,可以起到监督的作用。
让王阳明死不瞑目的是,他的这三条建议都未被中央政府采纳。实际上,他对广西地方行政管理层面的建议根本没有人关心。王阳明在和广西官员接触了几个月后,发现了一个大问题:这些官员集体素质不高,无论是道德还是行政能力,都难以在广西这个复杂的地方担任要职。他希望中央政府能把各种人才派到广西来,而中央政府对他的提议置若罔闻。王阳明离开广西前,让林富和王大用暂时分别代理军事长官(都指挥司)和行政长官(布政使),可他也知道,这二人是道德有余能力不足。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一方面,广西再无可用之才;一方面,他已没有气力再培养人才。他必须离开广西,回浙江,最好能去趟北京,见见他从未谋面的那个神秘的皇上。
追忆祖先
1528年农历九月,王阳明已决心离开广西。一方面,他认为在八寨、断藤峡的善后工作已经做到位了;而最重要的一方面则是,他的生命已近尾声。在他给皇帝朱厚熜的一份辞职信中,他以平静的笔调诉说了他每天要面对的肉体之苦,而我们读来却是异常伤感。从这封辞职信中,我们知道了下面的事。
从浙江余姚启程时,王阳明的肺病就已严重恶化,夜里持续的咳嗽而无法入睡,脸色越来越难看,青黑得犹如鬼魅。以今天的医学角度看,他可能已是肺癌早期,或是中期。除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肺病之外,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又染上了炎毒。炎毒又加重了他的肺病,使剧烈的咳嗽和他形影不离。只有在凉爽季节,他的咳嗽才会好一些,如今来了广西,更是雪上加霜。
王阳明从余姚来广西时,曾带了一位医生。想不到这名医生来广西才一个月,不但没有伺候好王阳明,反而自己先因水土不服而病倒。医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可他王阳明不成。炎毒持续发作,导致他遍体肿痛,咳嗽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在从浙江余姚出发前,他的脚因为长了疮而无法走路,后来更吃不下饭,每天只能喝几勺粥,稍多一点就会呕吐腹泻。
王阳明就是用这半条命上岩入洞,穿越瘴气逼人的森林,确定了他在广西的一系列方针。然而,他将用这半条命换来的方针政策送交中央政府后,得到的却是杳无回音。从他招抚王受和卢苏的1528年农历二月开始,他持续不断地向中央政府递交他的方略,可直到本年九月,才得到一个回复:朱厚熜送来了奖状:田州的事做得很好,奖你五十两白银。而对于其他的方略申请,朱厚熜和内阁只字未提。
王阳明在辞职申请中说,他实在没有力量再在广西多待一天,现在的他一直在船上静卧,他希望中央政府能尽快批准他的请求。
让人气愤的是,仍然没有回音。
就在他等待中央政府的意见时,他支撑着病体在弟子们的守护下参观了伏波庙(东汉马援庙)。他年轻时曾在梦中来过广西南宁,并见到了这位平叛英雄的庙,如今亲眼所见,不禁想起自己轻狂的少年。那时,他的血液始终沸腾着,萦绕在心的只有建功立业。他渴望血战沙场,保卫边疆。他仍然钦敬马援,可总有那么点苦涩的味道。自他1516年走向战场后,他已建下了遮天蔽日的功勋,完全实现了“建功立业”的理想,然而他一点都不开心。他发现建功立业远不如他对建功立业的想象带来的快感大,他一方面要对付战场上的敌人,一方面还要对付他所效忠的中央政府的敌人,心力交瘁。用他的话说,如果不是有心学支撑,他早就撒手人寰了。
1528年农历十月的某一天,他到增城(今属广东)祭祀了他的一位祖先,这位祖先叫王纲,曾为朱元璋效力,后来到两广剿匪,死在回去的路上。看到这位祖先的塑像,王阳明第一次有意识地踏进了回忆祖先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