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

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注释】　松江之鲈：松江的鲈鱼。松江县产四腮鲈鱼，无鳞，味美。顾：只是、可是。安所：哪里。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注释】　断岸：悬崖绝壁。曾日月之几何：才过了多少日子。日月，指日月的运行。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10)，放乎中流(11)，听其所止而休焉(12)。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3)，戛然长鸣(14)，掠予舟而西也。

【注释】　摄衣：提起衣襟。履巉岩，披蒙茸：经过陡峭的岩石，拨开茂密的草木丛。履，经过。巉，陡峭险峻。蒙茸，草木茂盛的样子。踞虎豹，登虬龙：坐在样子像虎豹一样的石头上，登上弯曲得像虬龙一般的树木。踞，坐在。虬龙，长着两只角的龙。这里指树干弯曲形似虬龙的树木。攀栖鹘之危巢：攀上鹰隼所筑巢穴的高处。栖，栖息，鸟类睡觉。鹘，隼，鹰的一种。俯冯夷之幽宫：俯视水神所居住的幽深的宫殿。冯夷，古代汉族神话中的黄河水神。划然：象声词。形容长啸的声音划破天空。悄然：忧愁的样子。肃然：严肃、严正的样子。凛乎：恐惧的样子。(10)反：通“返”，返回。(11)放乎中流：在江水中任其漂流。(12)听其所止而休：任凭船停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听，听凭、任凭。(13)玄裳缟衣：下服是黑的，上衣是白的。玄，黑色。缟，白色。(14)戛然：形容嘹亮的鸟鸣声。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俛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就睡：快睡着了。就，接近。羽衣蹁跹：穿着羽衣，轻快地走着。羽衣，指道士穿的用鸟羽制成的衣服。俛：通“俯”，低头。畴昔之夜：昨天晚上。畴昔，往昔、以前。顾：回头看。惊寤：惊醒，猛然醒悟。户：门，古代指单扇门。

【点评】　《后赤壁赋》和《前赤壁赋》，创作时间相隔不过三个月，写作时的语气还连接着，但作者创造的境界却处于对照中，思想情感也处于两般境地，或者说处于矛盾之中。观念永不能代替实感，抽象总是遗漏丰富的细节，而细节往往与情感相连。此首为东坡在黄州再游赤壁之作。上阕前两句营造了一个夜深人静、月挂疏桐的孤寂氛围，为幽人、孤鸿的出场作铺垫。接下来的两句，先是点出一位独来独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随即轻灵飞动地由幽人而孤鸿，使这两个意象产生对应和契合，给人以无限的联想。下阕专写孤鸿遭遇不幸，心怀幽恨，拣尽寒枝不肯栖息，只好落宿于荒冷的沙洲。词人以象征手法，匠心独运地通过鸿的孤独缥缈、惊起回头、怀抱幽恨和寻栖身之所，表达了作者贬谪黄州时期的孤寂处境和高洁自许、不愿随波逐流的心境。在文章结构上，与赋体相比，它更为散化；与散文相比，它又改变了惯常以议论、说理、叙事为体式的特点，而借用了诗歌的“意境”来传情达意。再看情景交融，《后赤壁赋》不管是景物的描写、气氛的营造、深刻的情感转换、飘逸的人生观，都在苏轼简洁的文句中清晰地表露，这样的修为本身是非常难得的。苏轼之观水逝而惆怅，知道永恒为虚言；对俗客而生悲，怀想世外之高人。其理之通塞，其情之悲喜，其境之或明或暗，或空明或幽峭，正表明了其思想中那神秘的感情诱发者，也看得出他困在哲思与人生的矛盾中。全文表面上是写再游赤壁之乐，其实是曲折地宣泄自己贬谪生活的郁闷，同时也是形象地演绎自己的人生哲学。文章以乐为主调，而情有跌宕抑扬，婉曲奇丽。

方山子传　苏轼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着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象乎？”因谓之“方山子”。

【注释】　方山子：即陈慥，字季常，饱参禅学，自称龙丘先生，又曰方山子，与苏轼是好友，常与之论兵及古今成败，喜好宾客，蓄纳声妓。光、黄间：光州、黄州两州交界的地方。隐人：隐居的士人。朱家、郭解：两人都是西汉时著名游侠，喜欢行侠仗义，为人排忧解难。《史记》中有传。闾里：乡里、里巷。折节：改变以前的志趣和行为。遁：逃避。岐亭：宋时黄州的一个镇名。庵居蔬食：居住在庙庵里，吃着素食。方山冠：汉代祭祀宗庙时乐舞者所戴的一种帽子。唐宋时，隐者常喜戴之。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耸然异之。

【注释】　谪：贬谪、降职。适：恰巧、正好。矍然：惊讶注视的样子。环堵萧然：室内一无所有。自得：怡然自适。耸然：惊讶的样子。

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